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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誕琦講述約翰·納什的故事:我所認識的約翰·納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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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誕琦講述約翰·納什的故事:我所認識的約翰·納什


電奧斯卡獲獎影片《美麗心靈》主人公的原型、美國數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翰·納什2015年5月24日遭遇車禍去世,終年86歲。

美國警方24日說,納什與82歲的妻子艾麗西亞23日在美國新澤西州乘坐出租車時,因車輛失控遇難。納什在挪威領取了數學界的阿貝爾獎,返回美國後從機場前往家中。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援引警方的話說,出租車司機當時試圖超車,車輛卻失控,撞上防護欄。納什夫婦被彈出車外,兩人當場遇難。

納什生於1928年,其主要職業生涯是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教學和研究。除了數學,納什在博弈論方面的成就最廣爲人知。因對博弈論作出巨大貢獻,他成爲1994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之一。獲得2002年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影片《美麗心靈》就是根據他的傳奇經歷改編而成。

分享一篇沈誕琦載於《上海文化》2013年第一期關於約翰·納什的故事:我所認識的約翰·納什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數學教授約翰•納什是當今最著名的幾個瘋子之一,他瘋狂離奇的經歷被改編成電影《美麗心靈》後,在世界各地廣爲傳誦。約翰•納什共入過兩次精神病院,1959年在波士頓附近的麥克林醫院(McLean Hospital),1961年在普林斯頓附近的特倫頓精神病院(Trenton Psychiatric Hospital)。兩次入院之間他異想天開地從麻省理工辭了職,提取了所有養老金,宣佈他要去歐洲旅行。1959年七月,納什的航班在巴黎着陸,他看到整座城市充斥着抗議核軍備競賽的遊行、罷工、爆炸。直到他終於被遣送回美國前,有九個月的時間,納什在歐洲各大城市遊蕩,到處都像巴黎那樣滿是冷戰意識下的喧囂與騷動,北約與華約的黑影不分伯仲地徘徊在歐洲大陸。這九個月極富隱喻的遊蕩不禁讓人聯想起虛構世界裏流浪四方的英雄們:杜拉斯念念不忘的恆河邊上的女乞丐,喬伊斯筆下用一天遊歷都柏林的布魯姆先生,當然還有荷馬歌詠的花十年時間返家的奧德修斯。這些虛構的英雄和納什一樣,用漫無終點的肢體的遊蕩企圖達到某種精神目標。納什在歐洲目睹的種種瘋狂世景讓我好奇:一個剛出精神病院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如何去面對一個比精神病院更加瘋狂的的宏觀世界,尤其是這個宏觀世界言之鑿鑿地標榜自己是“正常”的、“理性”的。這個問題也可以反過來問:措手不及的現代性和後現代性究竟讓人類變得更理性冷酷還是更激烈狂熱?現代人究竟還有沒有資格將一部分同類隔離起來,宣判道:“你瘋了,你不要靠近我們”,即使瘋與不瘋的界限已經成爲了強權的體現?約翰•納什的一生或許能作爲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必須寫寫我所認識的約翰•納什,可我難以下筆。一個開頭就是一個定義、一個基調,而約翰•納什恰恰是難以定義的。在普林斯頓的四年我有多次機緣認識他,“認識”,卻不“瞭解”,每一次認識總是推翻前次剛形成的定見。事到如今,這些複雜的事實和感觸,層層重疊在一起,我只能指着他嘆息:“看啊,這人……”所有的讚美、憐憫、嘲諷,看啊。


那就看吧,看看這人。不過他老了,我入學那年他已經八十歲了,不常在校園裏走動了。我是在大一的尾聲才第一次見到了約翰•納什,在那之前倒是經常見到他的兒子。大一時我在工科圖書館找了個閒職,清晨和半夜在圖書館裏坐上兩三小時,掃掃借書者的條形碼。這種時段的圖書館總是很冷清,同學們要麼還未起牀要麼已經休息,倒是幾個住在附近的瘋子和傻子,雷打不動,圖書館一開門就來,搗鼓些瘋瘋癲癲的事情,直到半夜你在他耳邊三請五請才走。我記得其中一個總穿着寬鬆的毛衣、一臉絡腮鬍子的胖子,在電腦前一坐就是七八個小時,他大概得了某種極嚴重的癲癇,每過幾十分鐘會突然剋制不住地呻吟起來,鼻子翕動着,腳扭動着,這麼大聲發作約半分鐘,他又像沒事人似的全好了。他的體內養着一頭難以控制的野獸,隔段時間就得大聲嚷嚷自己的存在。我開始覺得很恐怖,直到某天,同在圖書館工作的學長告訴我,那個瘋胖子是維基百科的正式編輯,每天在電腦前審訂無數詞條,我纔對他肅然起敬起來。時間一長,對經常光顧圖書館的瘋子的種種狂狀熟視無睹,漸漸少了害怕,多了親近,在深夜聽見癲癇病人夢囈般的呻吟,恍惚像母親口中的搖籃曲。

這些圖書館瘋子中有一個,四五十歲了,頭髮鬍子又長又髒,坑坑窪窪。他總是穿一件普林斯頓的套頭衫,兩腿大開地躺倒在椅子上,手裏一本厚厚的書,經常是不打開的,就放在手上,醒着的時候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睡着的時候就仰着頭像死去了一樣。其他的瘋子我還常常看見他們清醒時正常的表情,只有這個瘋子,他雖然很安靜,但總是陷在極端迷茫煩擾的狀態。他經常呆若木雞地坐上好久,然後驀然劇烈地擺動脖子和臂膀,眉毛鼻子緊緊擰在一起,嘴裏大口大口喘氣,像是正在經歷極大的苦痛。某一天,他正如此發作着,學長指着他說,“喏,這是約翰•納什的兒子。”“什麼!”我大吃一驚,“他兒子不是哈佛畢業生麼?”“那是《美麗心靈》編出來的。精神病是遺傳病。”學長冷笑着說。

那次殘酷的邂逅是我第一次得以把《美麗心靈》與真實的約翰•納什區分開。後來我還有幾次從數學系的同學那兒聽說約翰•納什兒子的瘋狂事蹟。據說,他兒子常常呆在數學樓的公共休息室,在黑板上寫滿離奇瘋癲的公式,其中一個廣爲流傳的公式是這樣的:

1 = 水星

1+1 = 金星

1+1+1 = 木星

如此種種,直到他把自己所知的星星都寫完,甚至連“英仙座”、“大熊座”都有。

得知他兒子真實情況不久,我終於見到了約翰•納什本人。大一末的某天偶爾在路上走,迎面走過來兩個老人,男的高大而乾枯,女的矮胖而臃腫,他們穿着正裝,大約要參加什麼儀式。我認出了男人是納什,很興奮地推推邊上同行的朋友。他說,“早看到啦。”我又問邊上的女人是誰,“還有誰?當然是他老婆。”我心裏又吃了一驚,這形象與詹妮弗•康納利飾演的美麗妻子實在相差太大。朋友看我怔怔的,便半是勸慰半是嘲諷,“年輕的時候大約挺漂亮的,現在老了嘛。說起來,《美麗心靈》裏講得他們如何神仙眷侶,其實他瘋了不久後她就要要求離婚,這麼多年他們住在一幢房子裏,只是同住人的關係,直到2001年拍了電影,他們才又復婚。”兩位老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步履蹣跚,一聲不吭,他們間是那麼疏離,既像是陌生人的疏離,又像是熟識無睹太多年的疏離。《美麗心靈》在我心中營造的那個關於愛的奇蹟的泡沫就這麼被戳破了,我只是看到一個尋常老人的卑瑣晚境。

所幸大部分普通人還是被電影的泡沫鼓舞着,一提起納什總想到《美麗心靈》;就像許多學者被博弈論的泡沫鼓舞着,想方設法在自己的研究里加點博弈論趕時髦。這些年博弈論在各類學科前沿炙手可熱,我在普林斯頓的許多課堂上聽到納什的名字,越是那些像是離博弈論差之千里的領域,譬如生物、比較文學、歷史,越是有學者絞盡腦汁想和博弈論攀上些親戚。在那些講座裏,納什的名字總是和“納什均衡”等同起來。只有一次,我在截然不同的語境中聽教授說起納什。那是一節異常心理學講座,“今天我想跟大家談一個有趣的精神分裂症病例,病例的主人公是著名的納什教授。”心理學教授搬出一座龐大的老式錄像帶播放器,在投影儀上給我們放了一段訪談,我還清楚地記得訪談中旁白的第一句話:“約翰•納什曾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可他堅稱他的疾病是全靠意志力治癒的。”

約翰•納什曾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可他堅稱他的疾病是全靠意志力治癒的,他痛恨精神病院、痛恨藥物,至今說起他妻子將他強行送入精神病院的情形,他都一臉心悸。他共有兩次入院經歷,第一次入院在專治上層階級的麥克林醫院,那裏的醫生把精神分裂症當作心理疾病,成天做心理諮詢,詢問童年經歷。他的同事唐納德•紐曼(Donald Newman)去看他,納什說:“唐納德,如果我不變得正常,他們是不會讓我出去的。可是,我從來沒有正常過啊……”第二次入院在特倫頓精神病院。訪談人和他故地重訪,納什站在草坪上,凝視着巍巍聳立的暗淡的建築,拒絕再靠近半步。“他們給你打針,讓你變得像動物一樣,好讓他們像動物一樣待你。”在這裏,他被迫接受了如今已被西方醫學界停用的胰島素昏迷治療:大劑量注射胰島素,讓精神病人陷入昏迷狀態。而病人清醒時,也狀如行屍走肉。他開始只吃素食,以此抗議醫院的治療,當然沒人把這當回事情。在長時間胰島素昏迷治療後,他終於“變正常”了,他生平從沒有如此謙遜有禮。同事妻子回憶說:“他看起來乖得就像剛被人打了一頓。”

半年後,謙遜有禮的約翰•納什終於從特倫敦精神病院出院。他換下骯髒的病患服,交出自己的號碼(半年來他沒有名字,只有這個數字標識),他踉蹌地走出醫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童年好友,“和我講講我們一起玩的事情吧。那個治療把我的童年記憶給抹掉了。”

如果迴歸理性僅意味着對社會標準的馴服、意味着喪失記憶,治癒還有多少價值?尤其是對於納什這樣一個把數學視作“唯一重要的事情”的天才。納什教授心中最純粹的數學不是理智,而是靈感。理智不過是溝通這種靈感的手段,而若重獲理智也意味着靈感喪失,他情願放棄理智。一個朋友在他住院時去看望他:“你發瘋的時候聲稱外星人和你說話。可是你這樣一個理性的數學家,怎麼可能相信外星人這種無稽之談?”納什回答說,“數學的創見同外星人一樣進到我的腦子裏,我相信外星人存在,就像我相信數學。”他在筆記本上寫道:“理性的思維阻隔了人與宇宙的親近。( Rational thoughts impose a limit on a person’s relation to the cosmos.) ”

從特倫敦精神病院出院不久,納什拒絕接受任何藥物治療,因爲治療讓他感覺遲鈍,不能想數學。他過去的同事在普林斯頓大學給他安排了一個研究員的閒職。於是學生們常常看到一個穿着紅跑鞋的中年人形容枯槁地在校園裏遊蕩,在整塊黑板上寫下不合邏輯的公式,拿着幾百張前夜剛演算好的數學公式出現在某教授的辦公室,他有了個綽號,“數學樓幽靈”,很少人知道這個瘋子到底是誰。

而在七八十年代,他周圍的親友開始注意到,納什漸漸不瘋了。他的眼神變清澈了,他的行爲有了邏輯。“那麼,不靠治療,你是如何康復的呢?”訪談人問他。“只要我想。有一天,我開始想變得理性起來。”從那天起,他和他幻聽到的聲音開始辯論,駁倒那些聲音,“以理性分辨非理性,以常識分辨錯覺。(I reasoned myself out of the unreasonable; I became disillusioned of my illusions.)”

“只要我想。”在納什這個個案裏,瘋狂與理智似乎變成了一個自由意志的選擇。我甚至不再相信他真正瘋過;或許,他理性地選擇了瘋癲,又瘋癲地迴歸了理性。如此看來,《美麗心靈》是A Beautiful Mind的嚴重誤譯,應作《美麗的頭腦》或《美麗的智性》更符合真實。Mind固然有頭腦和心靈的兩重釋義,而在納什從瘋癲重獲理智的歷程,我們看到的是過人的意志和理性壓制着瘋狂的心靈。或者,說得更準確一些:從七八十年代的某一天起,他有意識地選擇將一部分的瘋狂運用在數學的靈感上,而將剩餘的瘋狂用理性囚禁起來。

訪談的錄像帶放完了,異常心理學的教授說:“納什不借助藥物治療而康復的案例引起了許多精神病學家的興趣。他們研究他的生活起居和周邊環境,希望他的病例有推廣價值。不過在我看來,真正治好納什的也許不是他過人的智力和意志力,而是榮譽。七八十年代,博弈論在經濟學上飛速發展,納什聲名漸隆。1994年他奪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後,一夜間開朗了許多,簡直變了一個人。領獎後他在街上散步,常常有陌生人向他致敬,‘納什教授,祝賀你。’”

心理學教授的這番評論並非無稽之談。納什發瘋之時,自恃甚高的他正苦苦追求數學界最高的菲爾茲獎而不得。倘若他能及時得到菲爾茲獎,也許就不會在失落和壓力下發狂了。更進一步講:榮譽降低了社會標準的尺度,在榮譽的光環下什麼都變美了、變正義了。狂亂的行爲在正常人身上被貶斥爲“發瘋”,在諾貝爾獎得主身上便被讚美成“特立獨行”。那麼,有沒有可能納什教授的瘋癲並沒有被治癒,倒是普羅大衆治癒了他們審定瘋癲的標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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